第一次和他見面,小女孩11歲。
腦袋裡面裝滿了初次和陌生人獨處於小空間的恐懼、混沌、茫然、莫名的緊張與不安。
小小的臉孔有點僵硬,抿著嘴角,欠缺一貫少有的笑容。
大醫生是一位穿著白袍,身材圓胖,架著一副黑框眼鏡,習慣性一邊低頭急書診斷療法的大叔叔。
話不多,但低沉的語調,卻奇異的有著讓人鬆開緊握著雙拳的力量。
每一次兩人的見面,都因為他淡定從容的微笑與溫和親切的語氣,逐漸安撫了小女孩強自裝扮出來的鎮定。
從他明察秋毫的眼睛裡,小女孩看到了自己在家人面前隱藏起來的忐忑與害怕。
只有在與他面對面的獨處空間裡,小女孩才可以坦然面對自己的恐懼。
沒有原因,簡簡單單的,小女孩就深信眼前這位話不多,手掌心卻異常溫暖的大叔叔有能力把欠缺的健康還給自己,讓自己病懨懨的身體快快脫離與病魔的糾纏。
是一份對他沒來由的依賴,讓小女孩在大叔叔醫生的面前,可以恣意的傾訴自己對病魔的厭煩與恐懼。
“可以直接動手術嗎?我不要再吃藥了!吃了藥又變成全身性的過敏,我......好討厭!”含著眼淚望著全身凹凹凸凸疹塊的小女孩,幾經崩潰的發起了脾氣。
“你還那麼年輕,乖~可以吃藥治療,絕對不可以強硬開刀,會對身體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傷害!”.............
大醫生叔叔一邊安慰淚眼婆娑的小女孩,一邊把她抱在懷裡拍一拍,嘗試止住嚎啕大哭的小女孩的眼淚。
這一幕,在事隔十六年後的今天,依然清晰如昔。小女孩一刻也沒有忘記在自己最慌亂無助的時刻,來自大叔叔那份直達心底的溫暖。
年復一年,從每隔幾個星期、幾個月...逐漸變成每半年....再到每年一次的檢查和復診。這一路走來,當中的辛酸與苦楚,只有兩人最清楚。
而那麼多年以來,醫生叔叔的耐心勸慰,常常都可以把壞脾氣的小女孩逗得心甘情願的把難以入口的藥方,乖乖吞下。
年復一年,小女孩逐漸長大成為亭亭玉立的少女。和她在進行檢查的過程中的話題,也從一板一眼的專業醫療對答,換成閒話家常的親暱。
兩人之間建立起的那份忘年情誼,在小女孩的心中,似乎慢慢的填滿了自幼失去父愛的缺憾。
大醫生叔叔總會在詢問完了關於女孩病情與身體狀況後的短暫時間裡,抓緊機會和女孩談起了關於她對未來伴侶的選擇性條件或她在工作時碰見的難題。
每每被大醫生叔叔提問至答不上來的尷尬情況時,女孩總是耍賴的說自己一輩子也不會結婚,請大叔叔不要再一催再催的讓自己早些戀愛、結婚生子。
看到大醫生一派無計可施、頻頻搖頭嘆氣的樣子,女孩總會露出少有的惡作劇笑容,發出爽朗的笑聲。
這樣短暫卻溫馨的相處時光,一直持續了15年。
醫生叔叔也許不知道,每一次臨近複診的時間,對女孩來說都是一份心靈上的折磨。
女孩擔心又會在檢查的過程中發現病情再度復發。然而再怎麼恐懼,再怎麼想臨陣逃脫,只要一躺上醫生叔叔診療室裡那張滑動式的病床,看見眼前熟悉的大叔叔臉孔,所有的惶恐都會在他溫和的聲音下逐漸消失。
漸漸長大的女孩慢慢發現,也許是自己眼眸中不經意流露出的恐懼之色,透露出自己強裝的淡然,一直都被自己艱辛的偽裝成強烈的保護色,大叔叔醫生才會明敏的用閒聊的方式,讓女孩可以不自覺的在談話間放鬆緊繃的神經,接受一項又一項精密的醫學檢查。
兩人相識的第15年,本欲依約前往進行履行一年之約的女孩,驚聞大醫生叔叔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離開了醫院。多方打聽之下,方知大叔叔已離開工作崗位,移民到國外與家人相伴。
雖然不捨,但是眼看已至耄耋之年的大叔叔可以享有幸福的退休生活,女孩也按奈著自己對他那份難以割捨的依賴之情,暗暗為大叔叔醫生獻上最真心的祝福。
相識的第16年,突如其來的噩訊讓女孩慌了手腳,用盡一切方法,在互聯網上搜索了一個晚上,方確定那位疼愛她、關心她,把她當成自己小女兒來關懷的大叔叔,已經永遠的安息在天國.....................
女孩望著電腦熒幕,怔怔的落下淚來。止不住的眼淚,一滴一滴的掉落在膝蓋上卻無意擦拭。
她很清楚再怎麼努力,這眼淚是止不住的。
一直以為醫生叔叔在國外安享晚年,雖然和他再見面的機會很渺茫,但是女孩曾經暗暗告訴自己,哪一天要是自己真的準備結婚,或者已經有了要好的男朋友,她一定會嘗試聯絡已經移民的大叔叔,第一時間告訴他這件曾經被他關心了很多年的心頭事。
但,永遠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一開始,女孩一直都不相信這件噩訊。因為在認識醫生叔叔那麼多年,女孩從不曾見過醫生叔叔的氣色透露出一絲一毫不健康的訊息,更從未從他口中得知任何關於他身體狀況每況愈下的消息。
卻原來,在他們相識相聚的時間裡,吞噬著那份情誼的病魔,早就潛伏了好久好久。
特意搜索了一個晚上,好不容易得知了一些信息,斷斷續續的印證了傳聞的真實性。 然而,女孩告訴自己,若非親眼見證了確切的“證據”,她不會相信那些不好的事。
為何一定要尋根究底?不如就告訴自己他一定還好好在生活著,不是很好嗎?
女孩.....不知道原因。她只是很想找到一個“證據”,來推翻她不想相信的事。 或者她還可以大剌剌用找來的“證據”去抹殺那些惡言,挺身而出幫醫生叔叔闢謠。
也許,潛意識裡,女孩是那麼想幫醫生叔叔做這件唯一可以為他伸出援手的事。
然而,當女孩以醫生叔叔的英文全名搜索到國外某間殯葬公司為他專設的緬懷網站時,
她所堅持的,瞬間粉碎;她所不置信的,卻鐵證如山。
2009年5月移民到國外治病,2010年5月21日安詳的去世,同年5月25日在國外的某間教堂舉行了簡單的懷念儀式,之後永遠安息於該教堂附設的墓園內。
悼念文字上僅簡單的述說家屬感謝所有照顧過醫生叔叔 ,來自Oncology Ward of Prince of Wales,Hospital,Randwick的醫生、護士以及工作人員。
同時,家屬也將遵從他的遺願,所有帛金將捐獻於Pancreatic Cancer Research,作為研究基金。
認識他十幾年,女孩一直都提不起勇氣要求他和自己拍張照片,每次話到了嘴邊,還是說不出來。
雖然,腦海中已經幻想了很多次,女孩將如何調皮的從背後摟著他的脖子,再親暱的把臉貼在他的臉頰上,扮個鬼臉,兩人一起在“咔嚓”聲中,留下永恆的紀念。
錯過了,終究是遺憾一生的後悔。
明明知道他已經安息主懷,再也不可能看到他帶著笑容與自己相視而笑,但他的音容笑貌卻越來越清晰如水晶般浮現在女孩眼前。
老是要女孩別把擇偶條件訂得太高的醫生叔叔,每次都會誇口瘦身成功後的女孩有多漂亮。
雖然,女孩常常一臉狐疑的睜大眼睛,他依舊樂此不疲的繼續對女孩大放讚美之詞。
偏偏中文詞彙有限的他,翻來覆去說出口的話,只會讓女孩笑得打跌而從不認真的聽入耳裡。
“你看你看!以前你胖成這樣,是可愛;現在瘦了,是漂亮!怎麼會找不到男朋友?我介紹人選給你,好嗎? ”
“女孩子不要一直呆在家裡,多出去走走,去學跳舞啊,可以認識比較多人,心情會比較好!”
“不要一直冷著一張臉,你看你笑起來就是不一樣,要多笑!”
“快點結婚,你還年輕,生小孩絕對沒問題,我還想參加你的婚禮呢!”
這些話,明明都還在女孩耳邊迴盪著,怎麼突然間,就再也聽不見他的嘮嘮叨叨了?
想到這裡,女孩的眼淚更是決堤了。
也許,一早他就已經看出,女孩一直是一個對自己內在外在都嚴重缺乏自信的女孩。
每一次的讚美,都志在幫女孩提升對自己的自信,讓她轉個身,才會變成神采動人的女生。
也許,他早就察覺女孩不易與人相處的孤僻個性,才會鼓勵女孩去學習舞蹈。
每一次的建議,都志在幫女孩學習如何踏出束縛已久的步伐,走向人群,變成易於相處的女生。
也許,他早就發現女孩渴望被人呵護的心意,那道缺憾,應該由另一位異性走入女孩的人生中,將之填滿。
每一次玩笑式的催促,都希望女孩真的可以放開懷抱,接受別人的付出,也學習如何交付自己的情感,變成被人捧在手心裡呵護的幸福女孩。
對他的承諾,女孩其實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完成。這份歉疚之心,在得知他的噩訊後,逐漸加深。
女孩沒有坦誠相告,也許是不忍在他真切關心自己的臉上,看到那份他流露出來的失望之色。
想著說,能推得一年就一年吧!反正他又不可能真的迫切到用手段把女孩逼得非盡快結婚不可。
然而,命運的安排,往往出乎自己的預料之中。他就這樣消失在這個世界,永遠走出了女孩的人生。
佔據了女孩16年光陰的醫生大叔叔,女孩是再也沒有辦法親口跟他好好鞠躬道謝了。
一則又一則緬懷他的留言中,大家都很篤定的確信,他已到了天國。
那麼善良可親的他,已經完成了在塵世的任務,化身為天使,回到了慈愛的主身旁。
身為醫術高明的好醫生,得到的除了學術上的認可,病患真摯的感謝與讚美,對他來說也是他一生了無遺憾的成就。
女孩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也不知道何時才可以放下對他的那份悲傷之情。
望著從悼念主頁上好不容易存起來,唯一一張屬於他的照片,女孩真想對他說:
Time passed so fast,your fatherly care is always in my heart.
Kind ,soft spoken,man of few words....I will always remember you
Although you have left us, just want to say:Thank you .........
You are an angel of my life
留言列表